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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英子英子
“娘，那锄头我放回去啦！”细竹杆似的君宝似模似样在肩上扛着锄头，咧开嘴直笑，“二婶逃得可真快！”
“别听你二婶瞎咧咧，她十句话里头没一句是真的。”孙小美笑道，“放回去吧。等你爹起来，告诉他饭留在锅里，娘去洗了衣裳。”
木英示意由她去洗。孙小美不同意，一定要让她去床头靠会儿，眯眼养神也好。
看着娘端着盆出门的身影，木英红了眼睛，原来娘不是不厉害，只是打击太大，承受不住而已。前世见着她那样凄惨模样，明白耿家再不会要她，花朵一样的闺女就成了个没人要的烂鞋，心里滴血受不住才倒了下去的，娘的身子偏寒，稍微吃些冷的东西就会狂拉肚子，生了她隔了五年才有的君宝，生下君宝后身体更差了，大热天里也会手脚冰凉，人瘦得背后看去全是骨头。
娘，这辈子再没有张志高这畜生了，他死啦！我会顺顺利利嫁给正阳的！娘，您安心，我一定请医生给您瞧病，养好身子给我带娃。
“姐，你要去睡会儿吗？”君宝放了锄头，跑过来问道，手上拿着个破碗，应该是去挖蚯蚓，没东西喂鸡吃，蚯蚓是最好的鸡粮。
木英摇摇头，拍拍君宝的肩，示意他出门小心，等君宝走后，虚掩好院门，进堂屋拿了锄头，来到后院。她要在后院再开块菜地出来，现在君宝正长身体，没菜吃咋行呢！就算菜地被他们发现捣了去，她也不怕，捣了再种。
耿正阳牵着大黑驴，专捡着墙背屋后通过，来到了盆地北面，天湖坝上游处，驴脖子上沾了些血迹，要洗干净了才能送回去。所幸天色刚亮，一路没踫到什么人，到了溪流边，捧着水，洗尽了血迹，再仔细检查一遍，确信再无不妥，才放下心来。
找了块草地茂盛处，让大黑驴大嚼一顿，自家没有黄豆，有也不舍得给驴吃，喂些青草得了。
在一旁坐下来，喘口气，这一路可真够惊险的，没想得那丫头，人小小的，平时老低着头，一幅胆怯模样，遇见这样的恶事，竟能冷静下来反抗，还把人打死了，虽说当时没死，可那人最后流血而死，应该算是她打死的，这份胆色，他都佩服啊！这年头，恶人太多了，不狠些还不被他们吃得骨头渣都不剩，他老爹耿建国，一个小学教师，被人批斗，关牛棚，险些饿死，那时他娘也被他们揪到台上去，跟爹跪在一起，他和弟弟被他们强按在台下看着。他眼睛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，当时只想着让那些人都去死，都去死。
英子，好样的！你能勇敢对抗恶人，我耿正阳佩服你！
他边想边笑起来，那丫头比手划脚的样子还挺好看的，人也好看，脚更漂亮。小小一个，好像抱在怀里也不错，先头想着她是哑巴，不会说话，那还怎样生活啊，原来也没那么差，意思明白就行了。不声不响的小丫头，胆子真大！
嘴角歪起，眼神放空，神情迷幻，一人坐在那傻笑。
“正阳娃，傻笑啥呢，放驴啊！”
一老汉微躬着腰背，一手背在身后，一手提着根棍子从草丛那头走过来，见到耿正阳，亲亲热热打招呼。
“蔡大爷，您早，又上山去？”耿正阳忙站起身，走近几步，笑道。
“嘿嘿，小声点，别被人听去了，你还不知道，我去山上看看昨儿放下的兔子套套着了没有？”蔡老汉压低声音，一张满布皱纹的老脸朝着他挤鼻子弄眼，示意着明白就好，不要说出来。
“蔡大爷，您还不知道我，是那样多嘴的人嘛，您去吧，路上可小心些。”耿正阳连连点头，跟着压低声音笑道，“蔡大爷，打着了兔子，赏我一口呗。”
“你这瓜娃子，还能少了你的，嘿嘿，打着了兔子，我过来喊你，我们再一起喝一口。”蔡大爷睨他一眼，随即跟着笑起来，满头白发在微风中轻轻飘动。
“哎，蔡大爷，您走好，就等您的兔子了，酒我备着呢。”他轻轻的喊，一脸欢快。
蔡大爷孤身住着间破草屋，没一个亲人在身边，蔡大娘是地主家的小姐，当时招蔡大爷做了上门女婿，生了一个男娃，日子很是不错，对乡亲们也挺好，可后来闹革命，打倒地主老财，就把蔡大娘蔡大爷推出来批斗了，天天批斗，蔡大娘年纪大了，根本经受不住，在批斗台上倒了下去，再没醒过来。蔡大爷的儿子见娘都被批死了，再受不住，连夜逃离了八道沟，从此再没回来。地主家的房子被一把火给烧了干净，后来拨了个草棚子给蔡大爷住，这一住就住了十多年了。
现在八道沟生产大队每年发一点口粮给蔡大爷，维持着不饿死罢了，蔡大爷贫苦出身，这样的日子也熬了下来，还每天乐呵着过，就盼着儿子能回来。耿正阳心地好，常去帮着蔡大爷打水劈柴，干些重活，爷孙俩偷摸着在一起喝口小酒，当然酒也是耿正阳搞回来的。
见着日头东升，天色明亮起来，该去还驴了，爹娘也该等急了，耿正阳伸了个大大懒腰，抻了抻筋骨，拉住大黑驴，往村委会走去。
村委会就建在八道沟正中间，门前好大一块平地，是用来打稻脱粒，晒粮的，八道沟收上来的粮全放在这个平地上处理，农抢时节还派专人看守，就怕有人偷粮。记好数，一部分上交国家，一部分留下来分给每家每户，而分派这些的就是村支书、生产队长、革委会。所以八道沟没人敢得罪这些人，见着他们不说点头哈腰，可露个笑脸是必需的，就怕分粮时漏了自家，或少分了粮，到时全家饿死都借不到粮，别人家也是按着人头算好的，没有多余，借出去，饿死的就是自家了。
走过平地，跟看门的张大爷打了声招呼，进了村委会大院，把大黑驴拉到一旁的驴棚中，又拢了拢驴食槽，让它吃起干草来。
“邢队长，起了没，我是正阳啊，我把大黑驴送回来了。”他往东侧走近几步，对着其中一间红砖房窗户喊道。
“正阳啊，这大黑驴借了一晚上，可不能白借啊。”门没打开，顿了一段时间，从里面传出一个粗嘎的声音，声音淡淡漠漠，没有一丝热呼气。
“队长，这……”耿正阳故作为难，心底已明白，这是又要扣工分了。
八道沟里现已有了个不成文规矩，不管谁来借牛车，借驴，一律以工分相抵，当然，扣去的工分不是被他加在了自已头上，就是作了人情，送给了那些特殊人员。
“咋得，还不愿意呢，那行，你回吧，下回也别来借驴了，就当我好心了一回。”淡漠的声音中已加了丝冰冷。
“怎会不愿意，愿意，愿意，要不是邢队长心地好，借给我大黑驴，我还来不及把摔沟扭了脚，错过车的木英接回来呢，有了驴，前半夜就回来了。现在大黑驴我也喂过了，精神着呢。”耿正阳无奈陪上笑音，脸部表情却有些紧绷，“邢队长，那扣几个工分啊！”
许是听着他声气软了，答应的爽快，这次声音中终带了丝笑意，“不多，按老规矩，三个工分。”
三个工分啊，他都要辛苦做大半天农活了，心中愤恨，嘴上却笑着，“行，那邢队长您记着，我回啦！”
室内再没传来声音，耿正阳低着脑袋快步出了村委会大院。
回到家，院门敞着，娘正扫着地，爹背着手在一边踱步，正海蹲在鸡棚旁边刷牙。
“回来了，没啥事吧？”耿建国抬眼看过去，神态平和，语声淡定。
“爹，没事，英子只是摔了一跤，错过了车，正走回来，我过去接上她就回来了。”耿正阳笑道。
“好好走路还能摔到沟里去，我看她不光哑了，脑子也有问题吧。”耿母李慧凝斜睇一眼耿正阳，把手上大扫帚重重扫起来，挥得尘土顿时扬起。
“娘，我正刷牙呢，你小心些，灰都到我碗里了。”耿正海抱怨一句，抬头偷偷朝他哥挤了挤眼，再朝娘那边嘟嘟嘴，暗示着她脾气大呢，刚才就发了顿火了。
“你怎能这样说话呢！谁都有不小心的时候，摔一跤是常有的事。”耿建国连忙斥责一句媳妇，说完又柔声问，“正阳，木英没伤到哪吧？”
“英子没事，只是脚扭了一下，现在已经好多了。”正阳朝他娘笑了笑，回答道。
“没事就好，没事就好。”耿建国摇着脑袋，又慢慢踱起圈子来晨练。
“英子，英子，叫得倒亲热，一晚上出去，也不怕娘担心，没心没肺，真是白养了你。”李慧凝扫帚没再扬起来，可声音中还是愤愤不平。
“娘，您别气了，我不是回来了吗。”正阳走近两步，更是低下声音，陪笑道。
“娘，我哥可走了一晚上路呢，您还叨叨，他肚子都饿瘪啦。”吐掉牙膏沫，连漱了两遍口，正海朗声笑起来，“等我哥娶了嫂子回来，您就可以享福啦！”
“你个臭小子，娘不爱听啥，你偏说啥，皮子又痒了不是！”李慧凝作势扬了扬扫帚，见正海快速溜进了屋，转过头板脸对正阳道，“既然饿了，还不快去吃，娘煮了饭。”
心下欢喜，娘知道他一夜累了，特意煮饭，而不是平时的稀粥，欢快答应一声，奔进厨房去了。
“一个个的，都不让人省心，你个老东西最会看好戏！”
耿建国捋一把颌下短短胡子，毫不在意被骂，神情舒展，微微而笑，那件土灰色的粗布罩衣倒被他穿出了几分文气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