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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三十二章. 反击战斗
咚咚……咚咚……咚咚……
敲院门声，很轻巧，很有礼，也很耐心。
木英停了手，凝神听了会，来人好似知道她在里面，不急不缓，敲两下，稍等会儿，再敲两下。她暗暗好笑，真是草木皆兵，看谁都象坏人了。她起身，在围裙上擦干手，走过院子，下了门闩，打开门。
来人身材挺拔，头戴白色大盖帽，满脸络腮胡，正是清晨救下她的胡天明，胡队。
木英微笑，忙伸手邀请，让他进屋坐。
胡天明看了她一眼，飞快低了头，一只手伸到她面前，展开。
在他手心里停着一只口哨，黄澄澄，金灿灿。
木英抬眼，微愣。
“这口哨你收着，随身携带，如果……你就吹哨子。”他把手再往前伸了伸，眼皮低垂着，只落在口哨上。
木英拿起口哨，黄铜制的，沉甸甸，她不由微笑起来，作手势朝他感激。
见口哨被拿走，那双眼睛又眯了起来，细长细长的。等她再仔细看去，笑容一晃而逝，面前又是一派稳重的胡队。
他朝她一点头，转身大踏步走了。
这个男人瞧着满面大胡子的，心挺细。木英微笑，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！她拿起口哨，放在嘴里使劲吹了下，声音尖锐，远远传了开去。
这个东西好！木英摸着口哨，尾部还有个小圈，正好可以编根线系着挂在胸前。
转过街角的胡天明听着身后响起一声长长口哨声，他不由停步，竖起耳朵去听，直到那哨声荡出去老远，渐隐消散，他才发现自已嘴角上翘。他左右望了望，握拳轻咳一声，快步往前走了，可是那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更轻快了许多。
火车、汽车一路轮换，途中不停脱下衣物。军大衣、毛衣、秋衣秋裤一样样被收走。到了后来，穿着衬衣单军装都嫌热。
五日后抵达广西边境，这日正是二月十一日元宵节。
铁贵笑着说他还从没过过这样热的元宵节，也算体验了一回。他哈哈大笑起来，可战士们没几个笑得出来。
从极冷到极热，全身每个器官都在叫嚣着不舒服，头晕发闷，烦躁欲呕，几天拉不出屎来，精神委顿，没有食欲。
耿正阳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，他闭眼抱着枪坐在位子上，如同一尊雕像。他在回忆，一遍遍回忆木英追着汽车跑，那厚实的棉袄裤限制了她动作的灵活性，她脸上的表情悲伤混和咬牙切齿，一种说不清的情绪，却沉重得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正阳心上。他一定要打胜，一定要活着，活着回去。
山区的小村寨，孤零零二十几幢屋子，大部分是泥土房。现在早已人去室空，听不见一丝犬闻。第八军团就在这些空屋子中驻扎了下来。
刺刀磨快，钢枪擦亮，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，只等上头命令下来。
一天平静过去了。
二天平静过去了。
三天平静过去了。
稍稍适应此地炎热气候，谢铖生又在驻地上蹦哒开了。
“越南人见我们大军压过来，肯定吓都吓死了，现在说不准都逃回他娘怀里吃奶去了。不用打，有我们第八军在这儿一驻扎，还不乖乖地退回边境去。铁贵哥，你那大身胚，站出来，一个压他仨，保准不带哼的。”
“铖生，我说，你的身胚子大些呢，还是越南人身胚子大些？”姚小军笑话他。
“打战身胚子固然重要，可更重要的还是要看谁的胆子大，我的胆儿可不小。”谢铖生大声回道。
“你不小，到时候可别吓得尿裤子……”程九新哈哈笑起来。
“谁尿裤谁不是爷们……”
江小米坐到耿正阳身边。
“你还没杀过人吧！”江小米瞄了他一眼，目光又落回手上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上，枪管子擦得晶亮，亮得能照出人影子来，他一口气叹在胸腔中，“我也没有杀过人。”
耿正阳睁开了眼。他微微有些失神，那时帮着英子扔了那人，也算杀过人吧，死去的人特别沉，重得直往地上坠去。
“枪靶子射击练习跟打活人是完全不一样的，那血会喷出来，像开了水龙头。”江小米抬起脑袋，从窗户外望出去，“现在的空气真干净啊，带着青草味儿……”
他闭起眼睛，深深呼吸了一口。
“听说，越南人用得都是仿AK47冲锋枪，三十连发的。呵呵，我们是五六式步枪，一匣才二十颗。”他转头对上正阳，“你害怕吗？”
耿正阳沉默，怕吗？当然怕。
“我们好些年没真正打一仗了，搞那政治斗争搞了十年，可越南人一直在打仗，打了十年。说老实话，我也怕。”
那边不知说了什么笑话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，两人望过去，见着谢铖生手舞足蹈，连说带唱。
“打起来也就算了，这样吊着，心里真他妈难受。”江小米狠狠骂了句，他心中一动，不由问道，“会不会打不起来？”
应该会打了，那天陆曾祺跟他分析过，这仗是一定要打了，现在就看用什么名目打了。
他喃声道，“估计快了吧！”
“妈的，要是交待在战场上，老子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呢！”江小米吐了口唾沫，“如果能从战场上活着回去，我立马娶个媳妇，管她好看还是难看，留个崽才是正经的。”
正阳又想到了木英，她微笑，她大笑，她蹙眉，她噘嘴，她粘住他，她偷眼看他，每一个表情都那么鲜活生动，那么清晰地映在他心口上。
“我有个女儿了，叫蓁蓁，今年刚一岁，我还没见过她。”
江小米慢慢转过头来，瞪眼望住他，直看了一分钟，他哈哈大笑起来，“你小子，手脚够快啊！”他笑得流出了眼泪，“你算有个后了！不错，真不错！”
耿正阳转头，伸出一手，一字字说道。
“你不会死，我也不会死！”
“好！”江小米一抹泪，伸手握上他手，“我们都不死！”
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四日，中共中央向全国公开下达了准备开始自卫还击作战的通知。中国对越自卫反击战马上就要打响了！
誓师大会举行。喝壮行酒。王国盛师长动员全师。
“小平同志说，越南这个娃儿不乖，该打屁股了！”
大伙哈哈大笑起来。
“我们在思想上要轻视他们，可在战略上要重视他们。越南人打跑法军、打跑美军，美军最精锐的部队在越南也没讨得好，最后灰溜溜撤军了。说明什么，说明越南人会打仗，能打仗，是把好手！我们面对这样的对手，一定要比他们更狠，更不怕死。”
“我们解放军从红军、八路军、新四军一路走来，有着不怕死的精神，敢打不能打的仗。今天，现在，我们要又去打一场艰难的战争，可我们不怕，我们一定能赢！”
大伙全都鼓起掌来。
“哈哈，等你们打赢回来，我给你们一人发一个媳妇。”王国盛师长一手插腰，大笑起来。
战士们互相挤挤眼睛，笑得更欢了。
口琴声响起，他们竟然看到六个漂亮姑娘上台，一鞠躬，拉开甜美的嗓音唱起歌来。
气氛沸腾了。
江小米一肘子戳到正阳胳膊上，朝他觑了一眼。正阳会意点头。
台上六个漂亮姑娘，有两个，他们都认识，正是王晓思和柳圆。
“她们怎么也来了？”江小米把话说在嘴巴里，“这王医生不是首长的女儿嘛，娇滴滴的，怎么舍得放她出来。王师长真令人敬佩！独生女儿都上战场来了。”
“风在吼，马在叫，黄河在咆哮……”
歌声整齐划一，优美有力。六个姑娘时儿端臂，时儿握拳，表情严肃感人，双目填满激情。会唱这首歌的战士们不由跟着轻唱起来。
歌曲唱完，掌声雷动。
“下面由我表演李铁梅同志，给战士们清唱一段红灯记。”柳圆落落大方站前一步，表情甜美。
王晓思拉着其他姑娘往后退了一步。
战士们使劲鼓掌，叫好。
“我家的表叔，数不清……”
嗓音清脆，如金玉相击，她耸眉提眼，跨腿握拳，一口气蹦出来，一字赶一字，却又字字清晰。
“这丫头长得挺漂亮，圆圆脸蛋，圆圆身子，是个福相。”江小米盯着柳圆说道，“等打完仗，我跟她提亲去。”
正阳转头看了他一眼，他的表情认真，没有玩笑。
“我也喜欢。”身后程九新幽幽来了句。
三千多人席地坐在一块矮坪上。密密麻麻的人脸中，王晓思一眼就找了耿正阳。
几天不见，他好像又黑了许多，人很瘦，颧骨都有些突了出来。他端坐在那儿，同样的一身绿色军服，可看着就是与旁边的士兵很不相同。
不像其他士兵那样，一幅呆样、傻样，像一群呆头鹅。他的眼睛中有东西，整个人特别耀眼，今天，他没在笑，他的眼睛里有点点悲哀。
是什么让他悲哀了？是离别吗？是他的那个农村女人！
王晓思暗暗咬了咬唇。
“晓思，我表演的怎样？好激动啊！我还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唱过歌呢！”退回来的柳圆拍着胸脯惊呼，她双颊晕红，鼻尖发亮。
王晓思没有理她，她的双眼盯住耿正阳，心中恼怒，你就不能看我一眼吗！
我……我都为了你来战场了！
姑娘们轮流表演，载歌载舞。台下气氛越加热烈起来。
“接下来，有请我们王晓思同志，给大伙表演一段芭蕾舞《红色娘子军》。”柳圆大声报幕。
芭蕾舞？这个可是只听说过，还没看过呢！
战士们哗得站了起来，热烈鼓掌。
陆曾祺双手扶膝，一动没动，他心头大震。晓思从小学芭蕾舞，由他陪着去上课，都有无数回。他见过她扶着扶手脚尖站立，也见过她一点点旋转起来，更见过她笨拙跳四只小天鹅，其实更像只小鸭子。
可他从没见过她跳《红军娘子军》。她那时娇笑着跟他说，曾祺哥哥，这芭蕾舞《胡桃夹子》、《天鹅湖》都是其他国家的舞剧，但这《红色娘子军》却是我们中国的芭蕾舞剧，还上人民大礼堂表演了。等我把《红色娘子军》练好了，就专跳给你一人看。
他等啊，等啊，等着她有一天专门给他一人跳《红色娘子军》。
一年年过去，她入了部队，他追着她也进了第八军团，他忙着训练，当上兵王，她忙着学习护理，学习医术，时间一点点过去，他不知道她《红色娘子军》是否练熟了，她也再没有提过。
现在，她要在全军面前，把这曾经说要跳给他一人看的《红色娘子军》跳给那人看了吗！
原来她已经练熟了啊！
柳圆等人退后三步。
王晓思微微一笑，她双手伸展，身体一个轻跃，双腿打开再优美停下，脚尖已立起，轻点着，下巴昂起，一个完美亮相。
巴掌忘了拍，士兵们全都傻住了。
王晓思脸上笑容漫开，她朝耿正阳处深深望去一眼。低头，手臂收下，身子微蜷，静默不动。
随着她顿住，全场静寂无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