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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五十章. 多救几个
王晓思被战士送回战地医院。
她一脚深一脚浅踩进院子，在一个草根上绊了个趔趄，腿一软坐倒在地，只觉头昏昏，冷汗如浆，全身的力气被抽空了。眼前白光闪闪，使力睁眼看去，一条条晒晾着的医用纱布在绳索上左右垂摆，上头布满洗不掉的红色，如同那白花花流出来的肠子。胃中一个翻腾，她趴在地上大吐起来。
“晓思，你去哪了？哎呀，怎么吐了呀？”柳圆忙放下手中装满污血纱布的盆子，抢步过来扶住她。
王晓思拉住她手，一手撑地终于站了起来，她虚弱道：“回屋，送我回屋躺躺，我头晕。”
见她脸色发白，虚汗淋淋，柳圆用手背搭上她额头，“晓思，你是不是中暑了呀！刚才护理长还在找你呢，人手忙不过来，想让你帮秦海搭手。后来找不见你人，只能我上了，别说，秦海技术还真不错，刚送来一个破了肚子的，被她几下就处理好了，那手法特老练，估计学医挺久了。”
王晓思头目森森，只听着耳边嗡嗡，挺久了，挺久了……
柳圆半拖半扶，终于把王晓思放到小床上。她倒了杯开心，扶起她喂了两口。
“晓思，我帮你挂瓶盐水吧，你有些脱水了。”
王晓思靠在军毯上，没有反应。
柳圆很快拿来盐水瓶，用绳系在高处，帮她做了挂水，又挤了毛巾给她擦去脸上泥污。
鬓发被汗水打湿，露出来的一张脸惨惨白，没有一丝血色，双眼发直，魂不守舍，如同狂风摧折过的小花，花瓣零落，让人看了生怜。
“我从文艺兵转过来，是不是错了……”她嘴唇翕合，喃喃着。
“什么？”王晓思把耳朵伸过来却没有听清。她在床边坐下，望了她一会，神情渐渐惊惶起来，猛得站起身，“他……他难道……难道没了……”
王晓思终于把头转了过来，看向她。
“晓思，那个……那个兵难道没了？”她抓住她手，“你去打听他了？”
两天里送过来多少伤员，有些还没等上手术台，就没了。晓思如此受打击，难道是这样！
“正阳……”王晓思逸出一声，如同叹息。爱就是爱了，怎会有这么多的规矩，要这样，要那样，她不明白啊，她的心好痛啊！
她比不上那农妇吗！
王晓思一手捂上眼，任泪水在指缝间流出来，她当了逃兵，她当了逃兵，她也想救人啊！可她没带医药箱，她没碰上这种情况啊！那一瞬间，她怕得不敢上前，怕那兵抓着她，死在她手上！
平时不都准备好纱布、针头，换个药开个药很简单的吗，学了一年知识，护理了两年，还不够吗？
不够，不够，王晓思，你心里素质太差，你怕脏、怕失败，你爱慕虚荣，你只渴望掌声，你就是个懦夫。耿正阳现在看不起你了，看不起你了，在他心里，你还及不上一个没文化的农妇！你输了！你输了！
王晓思惊叫一声，双手捂耳，她听见了，听见那些士兵都在嘲笑她了，嘲笑她是个胆小鬼，嘲笑她见死不救。
“晓思，晓思，你别难过，人都会死的，死在战场上那叫英雄、烈士，死得其所，让人敬仰。”柳圆抱住她，轻轻拍抚。
“死了，死了……”王晓思一把抓住柳圆胳膊，神情惶急，“你刚才说，帮秦海做了个手术，一个破了肚子的，他死了没？死了没？”问到后来，她的声音已凄厉。
柳圆皱起眉头，胳膊被她抓得死紧，指甲嵌进肉里了吧，“没死，没死，好好的呢，没死，没死。”战争真要把人逼疯了，一声枪响、一颗炮弹落下的呼啸声，又要夺去多少人的生命。
“没死，没死，没死……”王晓思一口气缓下来，身体往后倒去。
柳圆扶着她躺下，把她插吊针的那只手放平，“晓思，你睡会儿吧，睡会儿起来就好了。”她帮她拉平衣角，慢慢站了起来。
那个兵没了，晓思的精气神也没了，爱这样东西真是伤人啊！
柳圆退出小屋，重新拿起院子里的那个脏盆去溪水下游搓洗。血水混入溪水中，慢慢变淡，眨间工夫，已是清澈如昔。柳圆望着溪水中的倒影，圆圆鼻头，圆圆脸儿，妈妈说这是一张有福气的脸，她伸手慢慢摸上脸，如果陆连长没了……
她浑身一个打颤，呸呸呸，吐了口唾沫，端起盆飞快往回走了，想这些乱七八糟的，还不如多救几个人呢！
走到院门口却碰上叶参谋长。柳圆笑起来，一张脸儿团团圆圆，“叶参谋长好，您来看望谁？”
叶容华见了柳圆就笑，这小丫头有趣，总是一张笑脸，不识愁滋味啊，在战地这儿还能看到这样的笑脸，让人心情都愉快起来。
他伸手捏了把她的脸，“来看看你们，跟我说说，有啥缺的，我让人给你们补上。”
“报告首长，我们这里少了牛肉罐头，我都好些天没闻见肉香味儿啦，馋得很。”柳圆咯咯轻笑起来。
“你个小丫头，我都没得吃呢。”叶容华笑着迈进院子，“伤员们都好吧，救活的多吗？”他问着，声音低沉下来。
“首长，最主要人手不够，很多士兵没等到……”柳圆眼眶泛红。
“嗯，后续部队还在过来，首长已经派了直升机，一些伤重的下午把他们运回去治，再带些药品过来。”叶容华道。
“那真是太好了。”柳圆欢呼，她眼睛一转，“首长，王晓思今天好像有些中暑了，我刚给她挂了瓶盐水，要不，我带你去看看。”
叶容华微露惊讶，“中暑了？”
王晓思睡着了，双手抱着身体，整个人蜷成了一只弓虾，显得小小一团，小脸窝在发丝间，衬着军绿色，白得渗人。
叶容华伸手试了试她额头，还好没烧。
“首长，晓思可能累着了，我试过了，没有烧，挂了这瓶水，睡一觉，应该没事。”柳圆轻声道。
叶容华点点头，带着她出了屋子，他清咳一声，欲言而止。
“首长，没事，我会照顾好她的。”柳圆站得笔挺。
他伸手摸了下她脑袋，微笑，点头，“你去忙吧，我找你们护理长问问情况。”
他站在屋檐下，望着院中飘满的被单纱布，这事该怎么处理呢，要不要让晓思先回去。师长是肯定不会同意的，可如果夫人知道了，那还不得怪他啊！
再说，晓思现在怎么想的？想留下还是要回去？
“正阳，我刚才听战士们都在说，卫生员见了伤员吐了，是……是她！”江小米轻声问道。
耿正阳点了点头，往后靠到砖墙上。
“人家大小姐，其实就不应该来这地儿，这不是闹着玩吗。”江小米解下水壶灌了一口，“今天休息一晚，明天要前进了，我得到消息，听说是穿插前进，步行为主。”
“穿插前进，步行为主。”耿正阳转过头看他。
“前头都是山地，坦克不好走啊，只能跟在后头挪呗，并且上头一直喊着要快，还要配合西线一起攻打，我估计啊，接下来要急行军了。”江小米挠了挠后背，手伸出来，指甲缝里白花花的，“奶奶的，全都是盐。正阳，等下去溪水滚一圈。”
耿正阳点头，洗了澡，迎接更猛烈的战斗吧。
“正阳哥，集合队伍了。”周潜奔过来喊，他跑到近前，贼兮兮笑道，“正阳哥，你可能要升班长了！”
因减员太多，重新排班。耿正阳、江小米都荣升班长，另带五人。
周潜很兴奋，因为他就在耿正阳班里，“班长，班长。”一路喊得亲热。
这一日的傍晚，在那条大河里，战士们轮流着，光着膀子痛快游了一个来回。水珠在或精瘦、或壮硕的肌肉上滚动，满天彩霞，红日映在水面，拖出一长串金红。短暂的放松弥足珍贵，他们伸展开臂膀，甩动出大片水花。
活要活得精彩，死也要死得悲壮。
战斗还将继续！可他们无畏！
“你是说，那个新来的，菜烧得还不错。”顾业成磕了磕烟杆，吐出一口浓烟，耷拉着眉眼问道。
“哥，是啊，那小媳妇人年轻，可烧得一手好菜，镇长都满意呢！”顾午成把炕桌上一碟花生往他哥面前移了移。
“那就是说，我的饭碗被她顶了。”顾业成掀起眼皮，睨了他一眼。
“哪能呢，她只是合同工，等哥你身体一好，哪还有她站的地儿啊！”顾午成拿起桌上烟袋，撮出烟丝来，殷勤帮他哥装上，“哥，我先帮你看着，她啊，争不去，你一回来，就让她滚蛋。”
顾业成横他一眼，嘿笑两声，“哥老啦，没用了。”
“哪老了，壮实着呢，再干个十年二十年没问题。”顾午成笑道。
顾业成不接话，嘬巴嘬巴烟杆，抓了烟袋，伸腿从炕上下来，“我回了。”
“哥，吃了饭再回去吧。”顾午成忙挽留。
“不了，家里婆娘烧着呢。”顾业成掀了布帘，头也不回走了。
“大哥，在家吃了再回呗。”顾午成媳妇忙从厨间出来喊道。
人已出了院子。
“他爹，你还打算让你哥回来干？”顾午成媳妇凑到他身边轻声说道，“我看他那一身白斑越发大了，不光脸上，估摸身上也有了啊，这手伸出来，白花花的，谁还敢吃他烧的菜啊！”
顾午成嘿嘿笑道，“今儿拿回来的菜烧好了吗？烧好了就端上来，我要喝两盅。”
“好了，好了，我给你端去，喝两盅。”顾午成媳妇乐滋滋道，现在他爹拿回来的菜可是越来越好了，跟他哥手下干哪有自已干好啊！